第10章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会出现在我家里。”
“我那天离开你家的时候,并没有声明我再也不来了。”
“我的房间里开始预备烟灰缸了。”
“我戒烟了。”
“某个姑娘向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的。”
“打算跟她结婚了?”
“不。”
“因为她不够漂亮?”
“因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愿意将一个漂亮姑娘的话当成圣旨吗?”
“如果她还是个医生,去看病的男人是会乐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观察地望着她的家庭辅导教师的脸,见他的气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次光临,使她十分不解。她对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高傲很反感。那种高傲不是演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气质。因为是气质,因为是从骨头里表现出来的,所以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断定了他是一个干部子弟。她刚才那些话不过为了测试她的判断。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长的女儿面前,不肯稍加掩饰干部子弟们所特有的那种高傲。如果说她对他开始感到了某种兴趣的话,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在心里说:“我尊敬的教师,即使你那种高傲是像呼吸一样天生的本能,在一位市长家里你也应该掩饰着点才对。”同时暗想:难道母亲将一位省长的公子请来做我的家庭辅导教师了?
她觉得他骨头里的那种玩意儿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是异常可笑的。
她又说:“你并没有遗忘在我家里什么东西,包括烟灰。”
他严肃地说:“我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
“我那天不是告诉你,无论我的成绩如何,我注定会被录取吗?”
“我那天不是也告诉你,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知道考试的真相吗?”
“你已经那样做了?”
“是的。”
听了他的回答后,她许久没有做声。当她拥有某种幸运的机会时,她因为它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耻。但此刻当他告诉她,她可能已失去了这种幸运的机会时,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无限惋惜。毕竟是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个人才能获得的幸运机会!而且完全不必同谁去进行竞争。而且是关系到自己将来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机会。许多人一生的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于一次机会的得失所决定。当过营教导员的她,比别人更明白这一点。因为她曾以一个教导员的权力给予过某些人良好的机会,也剥夺过某些人良好的机会。而她返城后第一次获得的,幸运的、良好的、重要的、不必进行竞争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机会,被母亲替她聘请的这位从骨头里表现出高傲的家庭辅导教师,以公理的名义剥夺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剥夺了重要的机会。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时也感到恼火了。她可以出于自尊而毫不遗憾地放弃这样的机会,求得一种带有原则性的自我完成,却难以容忍别人从她手中剥夺走这样的机会。因为这种剥夺如同法官宣判她退还自己不应得到的财产一样,意味着耻辱。
于是她冷冷地问:“那你还来帮我补习什么功课?”
他说:“因此我才更应该来帮你补习功课。我衷心希望你能凭分数被录取。”
“谢谢,我早已决定不报考了。”
“是现在才决定的吧?”
他的话剥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后一层锡纸。这最后一层锡纸只有自己剥时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可是竟被他那么无动于衷又似乎那么毫不经意地剥掉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以这种态度对我说话?”她的语气和目光同时严厉起来。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我想我对你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他相当平静。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无论我的决心是早已下定的还是现在才下定的,总之我不报考了!因此我对‘教师培训班’像对你一样不感兴趣了!”她说着,急步走去打开了房门。
“我没有想到过你对我感不感兴趣的问题。”他坐着不动。
她大声说:“请出去!”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他仍然相当平静,望着她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一个当过教导员的人,会将进行机会均等的竞争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来你并没有进行这种竞争的自豪感和勇气!”
“你到我家里来,就是为了当面嘲讽我吗?”
“我是为了来帮你补习功课。”
“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衷心希望你在机会均等的竞争中,凭分数被录取。”
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后你就有资本到处宣扬,市长的女儿是在你的帮助下才考上‘师资培训班’的?非常抱歉,我不给你这样的资本!”终于也说出尖刻的语言对他反唇相讥,她的恼怒稍释。
他站了起来,目光咄咄地盯着她说:“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么市长的女儿,你也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
他说罢,解开了衣扣,双手将衣襟敞开。
她看到他的旧绒衣上印着“屯垦戍边”四个字。
这四个字,将她对他的心理距离拉近了。在几分钟之内,她注视着他没有说一句话。而她的目光却发生了多层次的变化。她开始以一种特殊的,与几分钟前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终于低声问:“你也是?”并且徐徐将敞开的门关上了。
“不过比你早离开北大荒三年,也没当过教导员。”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一只手一颗一颗地扣上了衣扣。
她双手背在身后,朝墙上一靠,又问:“几师几团?”
“一师二团。”他站着回答。
“我在三师七团。”她仍注视着他,接着说:“我们当年离得很远。”
他说:“现在好像我们离得也不近。”
“对不起,我刚才太不礼貌了。”她用歉意的语调说。既然她和他是兵团战友,既然他并没把她看成一位市长的女儿,而是看成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她也就不再将他看成家庭辅导教师了。兵团战友,仅凭这四个字,两个北大荒返城知青就可以互相产生信任,重新寻找到许多许多共同的语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没什么值得向你表示歉意的。”他和解地坐了下去。
“你的无礼,是骨头里的。”她仍以尖刻的话回答他。不过已不再是反唇相讥的口吻,而是玩笑的口吻了。她在有意进一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能在自己家里见到一位兵团战友,她感到高兴起来,补习功课成了并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她面对着一个肯定会和自己有许多共同语言的人。共同语言是内心世界的大气层,它和人需要吃饭一样重要。
听了她那句开玩笑的话,他第一次微笑了,说:“你的确是看到我的骨头里去了。”
她走到床前,坐在床边,情绪彻底改变,心里完全放松地说:“现在可以认为我们离得近些了吧?”
她内心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这个家像一只体面的笼子,早已使她感到寂寞难耐了。什么“教师培训班”,见它的鬼!还有他说的什么“机会均等的竞争”,也见鬼去吧!她此刻只想和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随便聊点什么。城市将二十余万这样的人同她隔开了。长此下去,她认为自己很快就会由一个老姑娘变成一个阴郁的干瘪的老太婆了。她一经了解到他原来也是二十余万之一,便觉得他身上带有着自己非常需要呼吸到的负离子。
“不,还要更近些。”他站起来,将方桌搬到床前,放在他和她之间。随后将椅子挪到桌旁,端坐下去。这样,他和她就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侧了。
“好方式。”她说,起身去从床头柜里取出了高级奶糖、橘子、苹果、瓜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问:“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干什么?”
“边吃边聊。”她剥开了一个橘子。
“聊什么?”他更加奇怪了。
她忽然想起了北大荒知青当年对厌烦了的各种讨论会进行消极抵制的一种说法,笑道:“乱谈及其他。”
不料他却皱起眉头说:“教导员同志,我没有这样的时间,你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时间。离考试只五天了,收起你这些好吃的东西,把你的课本放到桌上,现在我就开始帮你补习功课。”
她将剥好的橘子慢慢放下了。
他见她迟疑不决地看着自己,又说:“我对待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很认真的。”
她说:“我比你更具有这种性格。但你这不明明是帮我仓促地对待命运吗?”
“是的。”他丝毫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然后叫我到考场上去受折磨?”
“我相信百分之八十的报考者都绝不会比你补习得更有把握。”他严肃地说:“一代人都在对付命运,不只你自己。”
“莫如说你相信我的运气好。”
“现在也没有时间讨论运气。”
“让我考虑考虑。”她缓缓坐了下去。
“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他从腕上撸下手表,轻轻放在桌上,注视着,又说:“你还是决定不报考,我便告辞。你刚才问过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当我能为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做什么的时候,我就要认真去做。无论对谁都一样。”
她两手捧着面颊,一会儿瞧瞧那只手表,一会儿瞧瞧他。秒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脸上的表情愈来愈严肃。
她不禁自言自语:“难道我们返城待业知青注定了不可能有从容一点的时间为自己的命运做准备吗?”
“以后生活更不可能再给这一代人从容的时间做这种准备。”他的目光始终盯在表上,好像五分钟一到,就会拿起手表匆匆走掉。
“命运……真是比什么都可怕的东西……”
“连拿破仑也害怕命运。”
“真的?”
“真的。”
“那么一个老姑娘害怕命运就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了!”
“但任何一个等待好运从天而降的人也都极可悲。好运从来都有限,有限的东西从来都需要去竞争,竞争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当然可能对你例外,因为你是市长的女儿,好运也许会接二连三向你招手,所以你若不愿去进行竞争我完全能够理解。”
“别挖苦我了!你说我考……还是不考?把握的确很小。”
“我不想替你做出决定。要不你扔钢镚儿吧!”
“扔钢镚儿?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五分钟到了!”他拿起手表,戴上后,站了起来。
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看来我应该走了。”他不无失望地说,离开桌子,朝房门走去。
她一动不动。
他已经走到了门前,回过头说:“向你表示歉意,我剥夺了你本来唾手可得的一次重要机会!”说着推开了房门。
“别走!”她突然站了起来,将桌上那些好吃的东西全部推落到床上,然后趴在床上,将枕头搬到一旁,将许多册中学课本双手捧着放到了桌上。
她端正地坐着,望着他,像一个注意力集中的学生在课堂上望着老师。她那样子竟很有些激动。
他,由衷地笑了,迅速走回到桌前,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庄重地问:“你满意了?”
他回答:“教导员同志,你应该自己对自己感到满意。你为自己做出了值得做出的决定。”
“不是你激我,我肯定会做出相反的决定。”
“那么我也有理由对我那些带有挖苦意味的话感到满意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开始翻那些她妹妹为她找全的中学课本。边翻边说:“我们的教导员同志大可不必为政治下功夫了,我相信你差不多可以得满分。历史,暂且也把它放在一旁,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看看,起码应该记住古代历史年代表,近代历史中一些重大事件发生和结束的时间,著名历史人物的简况和他们在历史上起的作用……”
“历史我有把握及格。”
“你的话太使我受鼓舞了!地理呢?”
“看一遍可以考个六七十分吧。”
“语文呢?”
“中学时我的语文成绩还不错,靠基础也能及格。”
他将政治、历史、地理、语文课本一册册摞起来放在一旁,压上一只手,看着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我真想亲你一下,你使我对你满怀信心。”
虽然他是在开玩笑,她的脸还是倏地红了。如果他当真亲她一下,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表示。第一次有一个和她年龄相差无几的男人跟她开这么随便的玩笑。她内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愉快。他那句玩笑甚至使她对他感到亲近起来,也使她感到补习功课这件过分正经的事增添了几分情趣。归根到底还是让“教师培训班”见鬼去吧!现在有一个和我同样经历的男人就坐在我对面,他敢于随便跟我开玩笑,他已经一点也不使我讨厌了,恰恰相反,他使我心里产生了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的愉快,它如同闷热夏天的微风。对我来说,这足够在此时此刻使我感到满足的了。为了回报他对我的恩赐,我也应该装出几分认真的学生的样子。她心里这么想着,就将双手压在一起,连同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表情异常肃穆地瞧着他。
他却有些窘迫起来,说:“教导员同志,让我们彼此都放松一点嘛!”
她的脸又红了一阵,笑道:“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别太严肃。”
“我要帮你补习的,只剩下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科。我为你抄写了这四科的公式和定理表。你应该把它们用摁钉摁在墙上,随时看,随时记。记住了这些表上的公式和定理,考试时就要靠你运用的灵活性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椅背上拿起他的书包,取出四张表交给她。
他们就这样开始补习了。
他首先帮她补习的是代数,从初二的课程开始补习起。他为此向她解释出一番道理,说这种补习法叫作“承上启下”。毫无疑问,他到她的家里来之前,对于如何帮助她补习,是动脑筋考虑过的。她也猜测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认为自己断送了她的一次机会,理所当然应该再帮助她获得同样的机会,作为对给她造成的损失的一种补偿。
而她对他的认真讲解,其实并没听进去多少,她只不过是在看着他的表情,神态,手势,听着他的声音而已。他的表情并不丰富,他的神态未免严肃,他也不过多地做手势,他的声音……很一般的男人的声音,平板,没有抑扬顿挫。如果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个男人如此一本正经地,不厌其烦地,不停地对她讲解那些枯燥无味的代数公式,她不反感地制止继续讲下去,也会公然将头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学时她恰恰对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这四门主科缺乏兴趣。
但是此刻非常奇怪的是,她竟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她明明什么也没听懂,却频频点头,点头,点头,虚假地表现出有所领悟的样子。她心里为他感到难过。因为她看出来了她那种有所领悟的样子,使他备受鼓舞。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他简直是在对牛弹琴,完完全全地是在浪费唇舌。他的热情越讲越高涨,他的声音开始变哑了。
“停一下……”她站了起来。
“没讲明白?”他似乎有几分愧意。
“非常明白。明白极了。有条有理……你可以当一位优秀的教师。”
“真的?”
“真的。我给你泡一杯茶吧!”她离开桌子,泡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他面前。
她又说:“如果抽一根烟对你的身体后果不那么严重的话,我去给你取一根来?”
“你真是个好学生!”他微笑了。
她便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到客厅里取烟。她并没有马上取了烟就回来,她拿着一支烟和火柴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了,她内心里矛盾极了!
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什么也没有听明白,越听越糊涂,我的脑子已经糊涂成一锅粥了?那么他会如何呢?她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将是一副多么失望,多么沮丧,多么扫兴的样子!他肯定会恼恨自己讲得不得要领,他肯定还要从头讲起。
她不忍心告诉他实话。
继续欺骗下去?今天,明天,后天,除了令她讨厌的代数,还有令她更加讨厌的几何、物理、化学……
被欺骗的是他。
感到受折磨的是她自己。
对这么一位用尽义务的热情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征服了她的家庭辅导教师,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她很怕她告诉了他实话之后,失望、沮丧和扫兴,会像三条鞭子一样将他从她家里抽出去。那么她自己的自尊心也会从代数公式和定理组合成的梳妆台上掉下来摔个粉碎。
难道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就是常常不得不欺骗别人并欺骗自己吗?欺骗违反她做人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在被生活多次拆拆卸卸玩弄过后,如同被小孩子玩得丢失了许多的积木,已经快搭不成个什么形体了。
演下去,演下去,就是一场戏,也只有继续演下去,这对他和她并不能造成什么重大的损失。他浪费的不过是唇舌,她为此给他泡了一杯“龙井”,等价的报偿。她自己浪费的不过是时间,时间目前对于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五天之内和五天之后她仍是三十岁,浪费十几个小时并不能使她这个老姑娘明显地变得更老。
我怎么会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了?从哪一天起这种病毒侵入到我的体内了?
她故做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吸着那支烟后,用一种对自己和对她都格外满意的语调说:“你看,我们进展的速度够快的,如果从第一册开始补习,就绝不会这么快了。”
她附和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上启下’效果好。”
“都懂了?”
“都懂了,都懂了。你一讲,我就都懂了。”
“要不要把某些重点再讲一遍?”
“不要不要。你走后我自己再看看课本。”
“代数几何是最需要独立思考的,我们开始往下进行吧!”
“好……吧……”
他一口接一口将烟加紧吸完,又开始讲起来。
她仍像先前那样,两条手臂连成“一”字,平放在桌上,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
他的情绪比刚才有增无减,愈加饱满。他也瞧着她,他们脸对着脸,眼睛瞧着眼睛。在她眼中,房间里只有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她似乎刚刚发现,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长方脸,前额棱角分明,好像是用斧头砍出来的一般。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并不粗,高鼻梁,双唇丰厚,看去极富有弹性;一双眼睛优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却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种目光盯着谁看,谁如果不低下头去,就难以躲避,那是一种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对方会不会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准确地说,她不是在瞧着,而是在欣赏。她第一次可以这么近地,脸对着脸地,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毫无顾忌地欣赏一张男人的脸,并且是一张有可欣赏之处的男人的脸。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原来意味着什么,这一点在某种时刻比一条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更容易使一个女人领悟,她那颗老姑娘的心动乱了,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的灵魂又发生了一种战栗。这种战栗她曾体验过一次,在北大荒,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在营长家里……它发生时是可怕的,比肉体发生痉挛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喷发,间隔越久越猛烈!她觉得有一股强大无比的冲击力要摧毁她的整个内心世界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够继续瞧着那张脸了,她近乎绝望地把持着自己一动不动。
“兵团战友们,我们今天到此结束吧,因为我们的教导员同志已经有点精力不集中了!”
切断的视觉将他的脸用一块闪耀许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他的声音却闯进了她内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长驱直入。
“们”——仅仅一个字,一个他无意之下带出的字,就将她从那种眩迷状态中猛地撼醒了。
原来在他眼中,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她是“他们”,代表着许许多多,代表着那些需要补习中学文化的,待业的,预备考“教师培训班”的他的无计其数的兵团战友。
“当我能为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做什么的时候,我就要认真去做,无论对谁都一样。”
他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又响了起来。
无论对谁都一样,无论对谁都一样……
无论对他原先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无论对一个男的或者一个女的……都一样……
他那种热情,他那种信心,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他那种责任感,他所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只不过是为他自己曾经隶属过的一个群体所尽的义务!
他在瞧着她也是在瞧着他们!
他在对她讲也是在对他们讲!
而她,而她,却始终错误地可笑地认为他是在为她尽着一种义务!只为她一个人尽着一种义务……
在他眼中她是存在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对着她,而是面对着录音机,她相信他仍然会以那么一种热情,那么一种信心,那么一种认真的态度,那么一种责任感,尽他认为自己应该尽的义务!
在一个多小时内,她以为她全部占有了他,起码在精神上、情绪上和心理上,结果是恰恰相反。而她还一直陪着他像演戏一样演完了这一幕!她根本不是角色!是道具,是象征,是舞台上主角借以抒发某种热情的一棵假树什么的!
她那老姑娘的过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脚。
她又一次体验到的那种强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耻的记载!
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他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而又万分莫名其妙地瞧着她。
这时,她的妹妹走了进来。
当妹妹的见状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到了她跟前,轻轻推她的肩头,诧异地问:“姐,你怎么了?”
她羞于回答什么,羞于抬起头。想不哭,不能够。
“你胆敢欺负我姐姐?!”当妹妹的对姐姐的家庭辅导教师发火。
“我并没有欺负她呀!”他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白一番,却又一时不知怎样才能辩白得清。
“你没欺负她?那她为什么哭?!”
“我确实没有欺负她,我……”
当妹妹的哪里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着他大声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个工农兵学员吗?冒牌大学生!请你给我姐姐补习补习功课,是抬举你!你这家伙却不识抬举,把我姐姐欺负哭了!你如果没有像训斥小学生一样训斥她,她会哭么?!你今天必须向她赔礼道歉!”
“你必须首先向我赔礼道歉!因为你侮辱了我!”他生气了,一只手握成了拳头。
“嚯,你还想在我家里动手打人呀?你敢!”
“小妹!……”她不能再不抬头了。
她掏出手绢背转身擦了擦眼睛和脸,难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就哭起来了……”转过身又对他说:“你可别笑话我。”接着对妹妹说:“向他赔礼道歉吧!”
“他真没欺负你呀?”当妹妹的还是解除不了狐疑。
“别废话了!”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为了你我才对他发火的,你替我赔礼道歉吧!”当妹妹的说完,调皮地一笑,跑出房间去了。
她已完全从面对面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时那种自幻的涅槃中挣扎出来了,同时她也就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开始渐渐弥漫在他们之间,她的目光没有勇气再与他的目光接触。先前她有意扭转成功的那种彼此都很随便,彼此都很放松的心理环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坏。她对自己恼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窥视到她内心里,她掩饰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东西。
他说:“我该走了。”
她说:“你再多坐一会吧,讲了这么半天,头脑肯定够累的了!”说话时,也不转身看他。
他大概也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将那些吃的东西都收进了床头柜,确信自己的神情恢复了常态,这才斜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替我妹妹向你赔礼道歉。”仍不看他,看自己的手。